Chapter 02 访谈与咨询
夏绘溪捧着那杯温水,慢慢的喝了一口,最后说:“吃住自理啊。好贵。”
夏绘溪也叹了口气:“两天了。才输入了一半不到。”她有些头疼的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有事么?”
夏绘溪低了头翻寻着交通卡,忽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她:“夏小姐?”
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去年轻男人的公寓还是有些尴尬,于是她扯了个话题:“该不会是连自己住几层都忘了吧?”
“真的很好看啊。你说的那些话,也都很有道理。”化妆师手上的动作的停了停,“你家里人肯定也守着电视等你出来吧?”
他替她开门,似笑非笑:“你不相信我?”
司机体贴的把灯开了。淡黄色的灯光落下来,宛如给她颈上白皙的肌肤倾了一泉活水,有一种如清莲般的水汽在温润的流转。
发箍并没有将她所有的头发固定住,有些细小柔软的额发还在发际线上,绒绒得就像蒲公英的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最后开口的时候语调含了笑意,似有无限的柔和:“没关系,那么就下次吧。”
因为裴越泽连伸手去接名片的兴趣的没有,淡淡的说:“我并不是来让你给我居中介绍的。”
“节目确实挺没意思的。”他还是一样清爽俊朗的眉宇,目光沉沉的仿佛是黑洞,将她最细微的一丝表情都吸纳在了其中。
几乎没留时间给自己分辨他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夏绘溪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了转弯角落,才记得停下来喘口气。坐电梯的时候,手机还滴答一声,收到短信一条:你的表情真可爱。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着,认真的观察她的反应,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她似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微笑:“是啊,机会难得,我会考虑下的。”
这几期的主题愈发的有趣了。也难为工作人员是怎样想出来的。
她还是半信半疑,留恋不舍的看了一眼电脑,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你没骗我吧?”
化妆师边给她打腮红,边笑:“夏小姐,这个节目我爸爸妈妈很爱看呢!”
然后他替她关了窗口:“走吧,吃饭去。”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工作,因为节目固定,一周一期。而当事人的题材需要去找,特邀嘉宾却永远只有一个。用旁人的话来说,简直是名利双收。
夏绘溪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个杂志给自己约稿,要开个专栏。她一头雾水的把自己一篇还没发表的、关于中西意识对比的小文发过去了。编辑差点没倒地,电话打来:“我们是休闲专栏。需要类似心灵鸡汤那种。这篇……也太深奥了。”
因为下午要去电视台录节目,夏绘溪就先去他家拷软件。之前她并不知道苏如昊住这么高档的公寓,车子停在了楼下,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不停车库里?”
真是神通广大。
他们就在食堂二楼的餐厅吃饭。随便点了几个菜,苏如昊问她:“那份邮件你收到了么?”
今天现场来了一位洋媳妇和中国婆婆,两种语言,唧唧呱呱的对峙。留洋而归的儿子则是一副精英的样子,头痛的坐在中间,一句话也插不上。台下的观众配合的做出各种表情,为这样的剧情揪心不已。
裴越泽凝神看她的动作,直到她把一张名片递给自己。
他皱眉:“这样你要比较的什么时候去?”
还是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叫人摸不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夏绘溪莫名的有些气恼,已经是熟|女的年龄了,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心乱如麻。脸也不争气,唰的红起来,映在不怎么清晰的电梯墙壁上,模糊看见晕红如云。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落日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城市,带了些许温热的炙烤。一树的梧桐缀着金黄和青绿相混杂、仿佛大人手掌的叶子,摩挲着夕阳,影斑将平滑的大路割裂如残缺的弹坑。
不过事到如今,夏绘溪也没什么阵法可言了,于是学了他的说辞和姿态,微微咬着舌尖,带了坚持:“抱歉。”
最后这句话尴尬的停在中央,没有说完。
她从镜子里回望小姑娘:“谢谢。”
唯一的解释了,直觉。
她反唇相讥:“我看不出您有需要咨询的必要。”
或许只是直觉。
挂了电话,才觉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在响。不自知的,又深呼吸一口,才算勉强定神。车子的空间一下子觉得有些小,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手机声音向来是有些大的,于是不能确定这则简短的对话有没有被苏如昊听到。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随即又安慰自己,很正常的对话,其实即便被听到也没什么。
他去书房拷软件,她就在沙发上坐着,微带了好奇的看了看屋子。
这就是这个时代。
他似乎有些伤脑筋,揉了揉眉心:“我能请问一句么?是什么让你一再拒绝一个需要咨询的客户?”
直觉作为意识的四大功能之一,是一种最难解释的功用。夏绘溪心底不自觉的滑过那些专业的名词,听到裴越泽吩咐司机:“去南大。”
她最后还是上了车。
当时自己还问他:“还有中文译本?”
是一个精神分析学的国际研讨会,十一月在圣彼得堡举行。主办者发来了邀请函给彭泽教授,于是教授又分别转发给他们了。
自己则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最后酸酸扭扭的扯了一篇发过去,期间数次提到了婚外恋和物质欲望。编辑大喜过望,当即说:我们以后要的都是这样的风格。
“彭教授会去。你呢?”
很多人第一次进演播厅难免紧张,可她缺缺偏偏有一种“于热闹处看冷清”的感觉。录的节目鲜有真人真事,很多都是找了演员找了“剧本”,然后一本正经的演出来的。她坐在一边看得有趣,那些眼泪,那些争执,也难为没有经过培训的大叔大妈们可以演出来。节目最后,照着早就传给她的稿子,她以专业人士的眼光点评几句,大功告成。
他“哦”了一声,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跳动,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起她电视里的模样,半张脸都藏在黑框眼镜后面,发髻滑顺的盘起,比平时要老成上四五岁。点评的时候语气平淡而镇定,有一种叫人心服的权威感。
夏绘溪认真的听完,却不答话,低了头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夏绘溪承认,最后吸引自己的还是酬劳,于是在征求了导师的意见后还是答应了。
他走在她身边:“一会还要送你,停这方便。”
这样举重若轻的又把她的退路给堵了,夏绘溪只觉得憋屈,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仿佛是被打乱了阵脚的将军,茫然的望着即将崩溃的战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进攻。
苏如昊还来不及回答,她的手机响了。
存心笑话她的吧?夏绘溪已经知道了他的年纪比自己大,阅历也丰富得多,如果可以,她还是收回那天让他喊自己“师姐”这句话好了。
她的头一反应是拒绝,最后话到嘴边,还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简直是细致到了极点。她一再道谢,又请他吃饭。苏如昊并不拒绝,只是半开玩笑:“师姐的吩咐,我不敢不好好完成。”
“这是我一个师姐的名片,她现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
她毫不畏惧的和裴越泽对视:“心理咨询是双向的。没有谁可以强迫谁。我只是劝您,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就算找了弗洛伊德来,恐怕效果还不如不咨询。”
最后,语带调侃,半真半假,“可是,我是为了看你啊!”
想不到他沉静的点头:“是。才搬进来没几天,还有些陌生。”
“我看了你的节目,觉得很不错。关于心理咨询,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请教,能赏脸一起晚餐么?”
“裴越泽。”
“夏小姐这么忙,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其实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做我的心理咨询顾问。不知道你能否抽出时间来。”他简单的说,双手在膝上交叠,目光在一闪而逝的街景上游移而过,“咨询的次数不会太频繁,时间也不用太长。酬劳的话,我并不知道行情,你可以和我的助手说。”
裴越泽并不生气,他缓缓的收回目光。那种注视宛如一张极大的鱼网,将她拢得无处可逃。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粉的双颊,清清浅浅的说:“我只要你。”
她因为有些惊讶,挑了挑纤细如柳叶的眉。
他到底还是坚持送她去录节目。快到电视台的时候,他开玩笑:“下次带我进去见识一下,看看现场。”
夏绘溪一怔之后,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他们不住这里。我带光盘回去给他们看。”
也因为这个节目,夏绘溪不大不小的过了一把名人瘾。原本那门课忽然多了很多旁听的学生,也有学生会发来长长的Email倾述心事。就连很多同事同学见了面都会叫她一声“夏博士”。其实那是她在节目里的称谓,夏绘溪自己并不喜欢,总觉得是把一个特定的身份强加给了自己。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身份又可以区别开现实中和电视,就像每次化妆师给她画的浓妆,自己躲在后面,有种安心的感觉。
她不记得这个声音:“请问你是?”
几天之后,夏绘溪颇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个工作邀请。是一个电视台的编导邀请她去一个访谈节目做特邀嘉宾。至于编导为什么找到她,说起来也颇有一些巧合。总之是在一次校园活动里遇见了,恰好对方觉得她的形象谈吐颇适合出境,于是便留上了心。
是一串十分陌生的号码。夏绘溪接起来的时候照例回应得相当礼貌:“喂,你好。”
裴越泽微微放松了口气:“你还可以再考虑几天。”
真是一个崭新的家。
夏绘溪半晌没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几乎要杀人:“你疯了吧!我没保存!”
结果他轻描淡写的就说:“我翻译的,你将就着看看。”
夏绘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辆车子后座的窗半开着,她看见裴越泽的侧脸,似乎是有人将这个城市仅剩下的、所有的璀璨光芒打在了他的身侧,一种难以言说的俊美。他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不为人察觉的轻轻点头,似是在向她致意。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可是很没意思,大家一起套词,都是假的。”夏绘溪右手轻轻扶在额角,似乎有些不胜疲倦,“这样的节目,你真的有在看?”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又瞥了一眼手机。其实连滑盖都没合上,数字仿佛莹莹的小星在跳动:通话时间20秒。他的唇角一点点的勾起,仿佛绷紧的线,铮铮如刀。
捕捉到这个笑的时候,仿佛瞬间都被浸润在了碧蓝冰冷的海水里了,连呼吸之间都有着寒意。莫名的恐惧。关于这个男人,其实她一直抓不准自己心底在想些什么。似乎从那个梦开始,她就对他有莫名的抗拒。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潜意识里的抗拒来自哪里。
办公室里只有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苏如昊似乎看出她说话的兴致不大,伸手扶了她皮质转椅的椅背,轻轻的一推,将她连人带椅送出了可以够到键盘的范围。
空气如同沾了水的絮,陡然的一重,狠狠的压了下来。
她光顾的打量这么优美的环境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就行。”
“是这样,裴先生。我现在比较忙。你看到了,才录完节目回来,还要去……”
他们的节目最近改版,并不直接告诉观众事情解决与否,每次都会留个尾巴到下一期。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因为节目都是早就录制好的,她又对播放时间不感冒,连他在说哪一期都不清楚。隔了一会,才淡淡的说:“没劝和,离婚了。小孩归父亲。”
苏如昊却答非所问,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然后说:“昨天那一期节目结果是什么?”
这种节目在这些年一下子风行起来了。先播出一段生活里的故事。内容也不外乎婆媳、新婚夫妇或者财产分割之类常见的家庭纠纷。然后邀请心理医生替当事人分析,最后矛盾解决,皆大欢喜。
年轻人微一躬身:“请上车。”他指了指不远处那辆车子,殷勤而礼貌。
装修得低调流畅,也适合一个单身男人,可是夏绘溪怀疑,他根本就不在意这里是什么样子。简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是样板房,估计别人也不会信。因为样板房里人家好歹为了贴近生活装模作样的会放些水果或者鲜花。可这里连一丝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那面墙,没有装饰画,或是相框,什么都没有,素净得就是一副白纸。
一句“神经病”已经含在了舌尖上,夏绘溪正要冲口而出,对方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恰到好处的拦住了她:“不要误会,我指的是心理咨询。”
他并不紧张,又好整以暇的替她关了显示器:“下午我帮你,三个小时绝对搞定。”又笑,“真的。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有一套专用的计算频率的软件,吃完饭我拷给你。算上我回家去拷软件的时间,三个小时。”
她愕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库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其实他的语气相当的有礼貌。
她一下子有些发懵,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只能回了一句:“裴先生,你好。”
典型的速溶咖啡的味道。柔和的滑到最后,泛起叫人腻味的后感。
夏绘溪点点头:“在台里吃过饭了。”她有点拿不准这样的谈话技巧,但是还是忍住没有问对方什么事。她在心底思量着,或许对方主动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多一些主动权。
夏绘溪失语了片刻,把名片收了回去。脑海里倏然有了些情绪,她不怒反笑:“裴先生,节目停还是播我做不了主,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可是我自己的时间表,没有人可以替我做主。”
苏如昊浅浅一笑,并不和她争辩。进了电梯,门渐渐的掩上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摁了七楼。
“录完影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苏如昊的声音仿佛是被春日的阳光烘晒过一样,透着融融的暖意,暂时的驱开了夏绘溪心里压着的沉沉阴霾和愤怒,“你在哪里?”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下班的时候,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遇上任何的红灯和阻碍,顺畅至极,已经看得到前边南大百年的老校区绿茵葱葱。
幸好很快的结束了。台里已经在发盒饭了,夏绘溪吃过几次,米饭太硬,一粒粒的像是锅巴,她吃不惯,又想念食堂里稀薄却便宜的银耳粥,于是老老实实的忍着一室红烧大排的香味在那里卸妆。最后摸了摸干干净净的脸,又梳理了一遍头发,坐电梯下楼。
学校的生活也照常。国庆的长假刚过,夏绘溪手上有一个需要统计临床症状的课题。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耐心的一个个输入比较,连有人敲门都没有发觉。
拉开门的时候,竟然觉得森冷,仿佛是有一层蛛网密密麻麻的笼罩起了这个空间,里边枝藤蔓延,叫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微凉的暗意。
他轻松自如的说:“那算了。”
就在这条去南大的路上,苏如昊的车被一个红灯截住,眼睁睁的看着前边那辆车慢慢的开走,仿佛一滴水,汇入了车流,很快就寻不见了。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差了半步,就看见她上了那辆车。
她走进惯常的化妆间开始化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光盘:“夏小姐,这是你要的节目录影。”
她接过来放在包里,微笑着道谢。薄薄的一片,于她却别有一份重量。
裴越泽并没有吩咐司机开车,隔了一会儿,转头不经意的扫过她的脸,淡淡的开口:“那么,晚上有空么?”
新时代的“家徒四壁”,果然不是她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夏绘溪只能笑笑:“没关系。”
回头才吓了一跳,苏如昊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在看她统计的数据。
苏如昊很快的走出来,递给她一个U盘,又抱歉的笑了笑:“就不请你喝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边的声音有些清冷和矜贵,等了等,才说:“是夏绘溪夏小姐?”
这个句话十分叫人意外。苏如昊靠回了椅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你的收入不算少吧?”
夏绘溪勉强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战栗感,坐了进去。
这倒不是。夏绘溪想起之前自己需要几本专业的英文原著,遍寻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搜出来,在他国外就读的那个大学里有着几份孤本,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问了问他。第二天,他就给她资料,扫描清晰的原著,规整的中文译文,翔实得不可思议。
最后的点评时间,夏绘溪扶了扶黑框眼镜,从容不迫的开始讲述。字字珠玑啊,数次镜头扫到了台下的观众,人人都在点头称道。
夏绘溪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夏小姐下班了么?吃过饭没有?”他的薄唇轻轻的动了动,吐出了几个字,谦和冷静,仿佛之前没有打过电话给她,而这是他第一次出口询问她。
其实在之前,她没往这方面想,很是坦荡。有一次看见校论坛上有学生帮老师的配对贴,看见自己的和苏如昊的大名光荣的挂在上边,哈哈大笑,差点没把地址给他发过去。现在想想,倒是幸好没发,不然倒成了存心挑逗了,有理也说不清。
她说得干净利落:“不好意思,晚上还有课。”
她勉强笑了笑:“我在回学校的路上。今晚还有工作。”
他穿了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白衬衣,因为和自己靠得近,那种清爽的气息就像是青柠,轻轻的随着嗅觉一起钻进了身体。
因为没有人可以再沉静下来思考。所以宁愿要一瞬间的抓人眼球。
苏如昊在开车,看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一拐弯已经看见了电视台的大厦了,夏绘溪开始解安全带,可他却突如其然的踩了刹车,向她靠过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看那个节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大脑作出决定之前,夏绘溪已经飞快的吐出了一句:“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嗯,是这样啊。”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么,如果节目停了呢?你还能不能抽出时间?”